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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據與理性

日本災難出現後,很多基督徒又談起末世來。有兩類潮流的,一是說聖經裡某些關於末世的預言好像應驗了,另一潮流批評第一類人士很沒愛心、講風涼話、「發死人財」等等。若尊重那個「要批評對方最有說服力的觀點而不應找最弱的觀點來製造稻草人」的原則,前者的提倡者其實沒有必要同時聲稱他們可推測聖經講的末日會在何時出現,他們的言論也未必在一個不適當的場合裡提出的(但經過互聯網廣佈後,處境被割掉了),後者的提倡者也不必是不相信聖經或只顧實存現況的。只可惜雙方都不會這樣看對方。不論怎樣,本文不欲糾纏於此,只想借題發揮,談一個比較抽象點的問題──何謂証據?何謂理性思考?這也可算是接續我之前談的蘇格拉底式尋問。

一.証據有多重要?

當我們判斷某事時,只有與那事實之真假有關的東西(証據)才應該進入考慮之列。例如,有朋友告訴您今天股市大跌,提醒您這可會是入市良機,您查証時,您會認為您只要找那些可以印証或反証「股市大跌」的資料,例如查看財經新聞、或向一些您信任為擁有相關知識的人詢問。您不會作的、也認為不應該作的思考,會是這樣:「因為我近日沒有閒錢,我不希望今天出現入市良機,令我錯失機會。所以,我的結論是,今天股市沒有大跌。」 留意,這裡沒有說事實上人們都如此思考,這只是說,我們──理性的人──應該這樣思考,這世界總有人不是那麼理性的,或不是無時無刻地理性的。換言之,我們認為應該如何思考,而不是在描述現實裡人們是否全都如此。這想法聽來很合理,畢竟,沒有人會傻到單單因為自己不想今天股市大跌,就認定事實上今天股市沒有大跌,若無其事,也沒有人會單單因為太渴想考進某大學,就妄不顧自己在公開考試裡的成績,堅定地相信那大學必定會接收自己。若有人這樣想,我們會對他們說:「這是不理性的,您不應該這樣想,請不要活在幻覺裡。」


二,何謂証據?

然而,在某些處境裡,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很多時候,我們會在沒有証據的情況下看出有「証據」存在。在近幾十年的認知心理學討論裡,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康奈爾大學心理學教授 Gilovich 在一本暢銷書How we know what isnt so (1991) 裡生動地闡明這點。例如他提到人類的認知心理傾向尋求世事裡的規律,於在一些沒有規律的現象中,人們還是會覺得有某些規律存在。他列舉的其中一個例子是二次世界大戰時德軍空襲英國倫敦,空襲時投放的炸彈的位置應該是隨機的,畢竟有很多即時的環境因素影響著戰機何時投放炸彈,但英國人卻覺得德軍在針對某一個區域。 Gilovich 本人對藍球運動員射球成功作出了十分仔細的資料搜查和調查,資料無法顯示hot hand 的存在──說某人有hot hand,即是說他在比賽初時入了幾球,他會繼續射入很多球。然而,觀眾、評述員、教練和球員本身,卻對此深信不疑,即使某球員在比賽初時入了幾球,接著不斷失球,人們仍會應該他接著還是入球多於失球的。(類似觀點可參考這網上短片)   由此可見,有時候証據並不像一件物件,您看到了,可據為己有,可保存起來,日後可用來建構新的想法,或修正舊有的想法。反倒是,某現象是証據與否,有時會因人而異,有些人會因為「証據」出現前已存在的想法,以為某現象就是一項証據,甚至是很決定性的一項証據。中國成語或諺語如「草木皆兵」、「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終生怕草繩」,也在說明這道理。前兩者的典故的處境是,當人們在打仗處於劣勢時,遠處草木會看似敵軍身影,鳥獸之聲會聽似敵軍行動的聲音,把自己嚇得要命。如此,某些「頑固」信念可以在我們心裡產生出它所需要的証據,令它藉著「証據」和「理性」之名,更根深蒂固。


三,理性對質的重要性

我們經常會察覺以下幾個同時出現但綜合起來卻又頗吊詭的現象。(一),世界上幾乎沒有人會認為自己某個想法是毫無根據的,他們多多少少有思考過,並且能提出一些理由來支持他們的想法。(二)很多理論和流行主張總會看似有些理由作為基礎的,半點理由都沒有的理論恐怕無法可以流傳。然而,(三)很多人卻相信了極錯謬的主張。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為甚麼我不會因為有人聲稱他有一些理由支持他的觀點而輕易動容──那太容易了。我認為,有蘇格拉底式尋問精神的話,人們應該多點溝通和對質。當您以為您有理由相信某些事情時,不妨反省一下,不相信那東西的人也認為他們有他們的理由,或許事情不應這麼快作出斷定。就如那些覺得遠方草木是敵軍的慌失士兵,他們也可以大條道理地相信敵軍逼近,例如他們聲稱他們的視力良好。自我欺騙是可以很深層次的,亦遠比我們所認為的普遍。有些人以為,他既有能力列出十項正反理由,那就已是盡了理性思考應有的責任,沒有必要再對質自己下去了,然而,他們可能不為意,他們列出來的反理由原來已有稻草人之嫌(即其實有更強的理由,但他們誤讀了,忽略了)。例如那些慌失的士兵可能會說:「我有十分認真地反省你所說的,那些遠方士兵可能只是草木。然而,你看,那些影象是動態的,有高有低,不是很像有馬兵有步兵的軍旅和裝備嗎?而且,你從哪裡聽來的呢?你肯定那不是敵軍間諜來令我們放下警覺性?難道你想說我連自己拿著槍也是搞錯了嗎?……」只是,這幾十年的認知心理學不斷告訴我們,我們的認知過程裡很容易出現思考盲點,包括,在這例子裡,低估或否認恐懼心理帶來的影響。 「對質」一詞在某些人耳中聽來很有對抗意味,彷彿雙方情緒緊張地要辯個你死我活,然而,我指的只是從別人的意見裡對自己慣常想法作出審視,重點不在於面子或勝負,乃在於自省。但我仍選用「對質」一詞,因為這些自省並不宜在很舒適的心理狀態下進行,那往往只會令自己繼續誤以為慣常的想法好得無比,延續自己認知心理的舒適區(comfort zone),孤芳自賞下去,以致無法達致自省和審視的目的。這個對質也可以是自己對質自己的,須知道大部份信念最終都未必會在社會裡造成極大傷害,那麼從社會角度來看,您想相信甚麼確實沒有所謂,別人也管不了,但您好歹要對得住自己和那少數會受您影響的人吧。


四,一些例子

這類貌似有道理但卻可以錯得很的現象,可出現於任何生活範疇裡。在很多具爭議性的宗教問題、文化問題或人事問題裡都有出現。就連自然科學裡,也有「觀察」可否全然客觀、沒有受理論影響的爭辯。在這節裡,我主要會以宗教和文化的例子來說明。

a. 文化戰爭? 好些宗教人士對社會文化有十分負面的看法,他們聲稱這世界有一場文化戰爭,認為有一群無神論者和道德放蕩的人操控著大學和傳媒,在社會裡不斷傳揚無神論和性道德解放的思想。那些宗教人士認為社會裡很多事件都可以用這「文化戰爭理論」來解釋,在過去三年內,我多次指出教內某些所謂時事分析和回應文章裡,都出現這些牽強解釋,一些難以看出有任何關係的事件,在他們筆下總會被扯到去文化戰爭的概念。本來,這個理論需要社會實証來建構,也要被社會科學家的新研究挑戰(誠然,這個來自美國的概念,在美國社會科學界是備受質疑的),但很多人只是看了一些有利資料便認定這理論為真實的,然後在大大小小的社會事情上,聲稱看出了有新証據支持這理論,如此,他們在自己的圈子裡不斷對自己和自己人進行思想薰陶。 值得反思的是,究竟他們聲稱很普遍的現象是否真的很普遍?普遍到甚麼程度?我們總能在任何社會裡找到有強姦罪或性道德敗壞的個案,但有甚麼標準可以令我們斷判得合理?有些人聲稱過去二十年的家庭快樂指數不斷下跌,然後歸咎家庭觀念被性解放道德衝毀。然而,那指數由誰去調查?可靠嗎?在調查報告裡它真正反映的本應是甚麼?那些用來建構「快樂」的調查項目有可能因別的社會趨勢影響嗎?(例如,假若貧富懸殊差距在這廿年不斷增加、假若港人北上工作的現象有增無減、假若社會幼兒配套不足等等,家庭不「快樂」也是很有可能的。)在教會講壇和報章裡,把社會問題歸咎某些性道德敗壞或別異宗教(或無神論)增長,講得太容易太隨便了。

b. 互聯網資訊流通? 我多次在博客裡輕輕提過, Facebook 之類的網站很容易造就孤芳自賞,理由也相若。在 Facebook 裡,會來看您留言和願意回應的人多數是您的朋友,他們自然會 like 多過提出不同意見,並且,他們不會繞過戶口持有人來對談的,那麼,他們的言論多多少少會偏向了稱讚戶口持有人和被戶口持有人確認為好東西。同時,那裡不宜說話太複雜,寫一百字已會被人覺得太長,不想看下去,那麼,不同意見其實並沒有甚麼公平地被表達過。然而,人的心理總會因為某些想法多被贊許而覺得那想法是好東西。如此,要出現成見實在太容易了。若是個人瑣事,這並無傷大雅,但若會影響到很多人,卻應該受質疑。

c. 政治取向? 某次跟一位在美國諗社會科學朋友閒聊時,她提到美國人吸收資訊的行為也很是特別的。她說很多人自以為多讀報紙等媒體接觸新聞,就對社會有比較全面的看法。然而,其實人們很容易會因為某些媒體不報導他們想聽到的新聞而以後不再接觸那些媒體,以致他們漸漸只能接收單方面消息,令他們不斷認為自己固有的想法是對的。我在美國與保守基督徒接觸時,經常聽到他們說,他們不會看CNN 新聞台,認為很偏頗。然而,他們愛看的FOX 新聞台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不過,我也會同情地理解,畢竟現在媒體太多,亦很商業化,任何人(包括我本人)早晚要選定只看某些不看別的。如此,這是難免的。但正因有這醒覺,我們就更應當謹慎,若我們的信念會影響到很多人,我們有責任多花點功夫核實各斷言。

d. 教會裡傳達的是真理? 但有些場合卻不是那麼私人化的,如此,問責就顯得重要。例如教會裡的小組和講壇。我不主張信徒單靠小組查經或主日講道來深入地認識信仰,建構神學思想,因為那些場合裡的言論本來就是很意識形態化,很多東西早就被簡化,講者急急要在半小時內弄點分析和應用,還要花盡心思說些令您動容的故事。如此,獲取較全面資訊本身已不容易,又缺乏對質機會,還要受到強烈宗教情操影響(聽眾很容易會認為好基督徒應該要相信組長或講員的觀點)。我近日正好有一經驗。某校園基督教組織弄了個查經小組,參加者全都是大學裡的研究生或教授,他們聲稱很重視客觀性,所以查經時不會看別的參考書,就連聖經章節數目也刪除掉,人人手上只有一大段文字。在好奇心驅使下,我跑去看看他們有甚麼能耐。怎料,過程中組員大多沉默寡言,組長不斷引導組員思考某方面的東西,並且組長自己原來早就讀了好些參考書,不斷把參考書的觀點灌輸給組員。例如她說當天那段約翰福音的經文裡的「猶太人」一詞是指敵視耶穌的猶太人和法利賽人,她聲稱這觀點來自一些聖經學者,那些學者認為約翰福音的作者的處境是被猶太人社群排擠,所以書中的「猶太人」是含貶義的。但我質詢,我只是隨手翻看,已發現約翰福音裡有多處「猶太人」是不含貶義的,並且,也有多處不用「猶太人」來指稱那些敵視耶穌的猶太人和法利賽人(例如直接指稱他們為「法利賽人」)。我花了好一會時間,那組長才肯承認那是手上經文無法印証的理論。當然,她立刻補充說,那理論來自一些可靠學者,但我想指出的問題只是,他們那麼強調追求客觀,連章節數目也要刪掉,為甚麼在查經過程裡卻這樣草率地和不作考証地滲入詮釋理論?這不是很諷刺嗎?

e. 末世預言應驗? 差點忘記了文章起首時是談日本災難。有很多信徒在災難後會想到聖經裡某些關於末世的預言。他們覺得應驗了,於是很誠懇和緊張地要告訴別人。且不問那會否是不適當的場合,我想談的倒是,世世代代均有很多人認為某些事應驗了聖經末世預言的,例如二、三十年前教內很多人愛說歐州共同體是聖經啟示錄裡那七頭十角的獸,認為末世快臨。他們總能提出一些理由來的,因為,正如上文所說,有些理由是可以在由些固有思想產生出來的。因此,我們要對不同的言論抱審慎態度,尤其一些會十分影響自己和別人的言論,這審慎態度並不單是舒適地自我反省,更要是自我對質,和被別人對質,若是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可以查証的,就當花功夫查証。例如,地震海嘯的消息好像越來越多,但這有可能只不過是人類社會資訊越來越發達,所以我們現在有記錄的、和印象中很嚴重的地震海嘯好像特別多。如此,我們不妨多作參考和跟別人議論後,才作出這些斷言。

(議事論事,若您說宗教團體很難對事情作出中肯判斷,並且很容易接受和延續錯誤思想,我是會同意的。這尤其適用於福音派,因為它的社群結構多建基於此,有關這觀點可參考 Mark Noll 對福音派歷史發展的批判,Scandal of the Evangelical Mind。)


五,結語

通常這類話題提出來後,人們都有兩種反應。一,他們會說,世上甚麼事也可以給您研究十年八載,難道因此我甚麼都不可以相信,甚麼都要等專家報告?二,若世事那麼難判斷,証據可以是幻覺,我又憑甚麼要相信您現在講的東西? 首先要留意,這是過份籠統和兩極化的話,本身已有點錯誤詮釋本文的立場。其次,我同意有些事不能等十年八載才作理性決定的,然而,也不是很多決定皆為日後決不能反悔或更正的,那麼,重點似乎應該是您是否還能保持思想開放,願意與別人對質。為甚麼人生不可以是活到老、學到老,卻要以為今天已掌握了一切真理?為甚麼年紀輕輕就要替某個意識形態賣命,彷彿那些是千真萬確的東西,必須要花上您人生裡的十年、三十年去推廣?就算是宗教信仰,花上十年廿年去推敲其道理,而不急急強逼自己或別人做一個義無反顧的委身,又有何不可?當某些想法會對您的生命或社會裡很多人的生活造成極大影響,您多盡點對自己和對別人的責任去核實,有甚麼問題?至於我的言論,我沒有說必定全都正確,我提出的提問和對質精神,完全可適用於我寫的東西。很諷刺的,在我所認識的香港基督教圈子裡,論說話時自覺為對、語氣十分絕對化、拋書包來製造自己觀點十分強的印象、被質疑時總不讓步,絕大部份寫手和意見人士與我相比,皆過之而無不及,我倒會輕易承認有些話說得不夠清楚,講錯了就公開更正,我甚至樂意被指出有錯。然而,他們卻愛批評我用理性、邏輯和學說來壓逼他們。究竟是人們詞窮所以發難,抑或我自我欺騙到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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