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力
論到群體與人倫,有一類行為或現象,我覺得在人類道德生活和哲學裡應該是頗重要的,在此暫稱之為「感染力」。 感染力很特別,某些行動在計算裡本是很傻的,於是大家都不願意做,但當有人人願意踏出一步,不介意被別人報以冷漠或取笑的眼光,漸漸地這可能會發出感染力,令其他人願意做同樣的傻事,令一些美善的事有可能出現。
一,在愛情、友誼、輿論裡的感染力
最明顯的要算是戀愛關係。不管有沒有親身經驗,在很多愛情電影我們都看到這類信息:真心去愛就要不怕受傷,不要計算誰付出更多,只一心一意為對方,對方漸漸會有所感動,若對方願意做同樣的事,大家的關係會進深。若二人常常計算誰犧牲了多少,猜度對方會否利用自己的心理弱點來達成某些目的等等,這段關係不會好到哪裡去,甚至很快便會終結。 做朋友也是如此。若要超越泛泛之交,其中一方往往要先做一些「傻事」,例如在自己軟弱時向對方透露一些隱情,或冒險信任對方,讓對方有機會出賣友誼和傷害自己。假如對方接著也作同樣的事,大家的互信便會深化,成為較深入的朋友。 這個道理亦不止於私人生活。公共輿論空間很容易會流於謾罵和出現敵(這在今天的香港社會和教會已是等閒之事),有些人認為,若要改善或避免落入這情況,便要維持若干討論原則,彷彿有些人需要扮演輿論警察。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認為輿論空間崩潰的主要原因是人們失去互信,而不是不懂討論原則。參與該輿論空間的人之中,需要有一些人願意遵守那些原則,而其中一個原則必須是首先信任對方有誠意和有一定思考能力。若沒有人肯這樣做,設立再多原則也沒有用,因為人們很快就會進入權力分析和陰謀論思考,以致平常的事實描述,在對方耳中都會變成惡毒的攻擊或狡猾的轉移視線,大家漸漸出現確認偏差(confirmation bias),不斷以為自己聽到的「惡言」正好印證自己心裡那個「對方正是這副德性」的想法,然後誤解和標籤越來越難撇除。 不難想像,感染力也可在很多其他處境裡發生。例如推動公德行為或公民抗命等。起初可能沒有人願意作,但當有人不怕吃虧地站出來,漸漸再多一些人不怕吃虧地站出來,其他人就有可能被感染起來,令一些美善的事有可能出現。
二,感染力的特色
從以上例子裡我們看到感染力如何運作。若想要發出感染力,某方往往需要冒險,容許被傷害的可能性,對方看到你這樣做,他們或許也會願意帶著多點誠意和信任跟你來往。若是在群體裡,當一小撮人首先肯這樣做,那群體的互動可望也會漸漸有所改變。 衡量後果的計算本身未必是壞事,但這類首先冒險的行徑並不保證會感染到別人,於是自己隨時會成為自招麻煩的吃虧的一方。這大概是為甚麼願意活出感染力的人並不多。在道德哲學討論裡,我有時想,人們對後果論或效益主義的慣常批評恐怕都是捉錯用神的,人們心底裡最想抗拒的,其實只是權衡後果的做法,原因是它在上述道德感染思考裡沒有地位,但這不等於反對後果論(我曾撰文指出有權衡後果的計算不等於接受後果論,在另一篇文章亦解釋了後果論其實沒有要求人們常常計算)。 上文談的冒險局面有點像博弈理論裡的囚徒困境:警方抓了兩名疑犯,進行個別拷問,若他們為求自保供出對方,其利益不會大於他們皆拒絕與警方合作,令警方證據不足,無法入罪二人。這囚徒困境的延伸應用是,雖然人們合作後會獲得更大利益,但可惜人們因種種原因拒絕合作,只求保護自身利益,反倒無法達到更大利益。然而,感染力裡的冒險局面與囚徒困境只是外表相似。在那冒險裡,首先冒險者並不能以自己的利益作為主要出發點,否則那會令整件事的性質根本地改變了。 最後,有甚麼會令一個人願意冒這樣的險?若要做出上述的冒險行徑,你須要有相關能耐和意願,而那動機也不會是計算後認為值得一搏,卻是帶點無條件付出的精神。換言之,寬宏和利他的性格很重要。信徒讀者在這裡或許會記起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的經節:「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不求自己的益處……凡事包容……凡事盼望……」(註一)在教會圈子裡,其中一個經常出現的話題是合一,因為信徒、堂會、機構等之間,實在出現太分裂,互不理睬,若是立場相反的,談合一就更困難。有些人愛批評別人不跟他們合一,但我們不妨反問,他們中間有誰肯踏出這個沒有計算的冒險的一步?誰會展示寬宏和利他的情操?
註一:接回上一篇文章所說的性格研究,其實活得出這些品德的人並不多,在信徒圈子裡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