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地自限何以應對思潮衝擊?
日前端木皚君討論應該進哪間神學院,談到信徒心態多是單向廣播信仰和避免沾染世俗,不求理解亦不求融會貫通,他卻認為,見證上帝必須跟別人溝通,信徒不應擔心本來已經很安全(不會挑戰他想法)的神學院。這是我常有同感的課題,今次特別深刻,因為我剛獲邀替王偉雄和劉創馥兩位無神論者教授合著的《宗哲對話錄》寫封底語。我的哲學歷程開端恰恰就是宗教哲學。初返教會的人思考這些,並沒有甚麼特別,很多宗哲課題本來就是任何人面對宗教時自然地想到的,例如為甚麼慈愛的上帝創造的世界會有苦難?為甚麼創世記與科學有差異?等等……特別的倒是,相關討論在香港教會裡卻沒有流行過,對於廣義一點的外間思想衝擊,信徒也偏向無知。對此我有一個答案。
一,系統性思想改造
我所理解的是,教會群體有系統地改造信徒思想,教牧和神學圈子長期發佈新潮理論,取消批評者問題,把信徒的思想引導去別處,以求保護基督教。[1]有些極具語言偽術之嫌,例如振振有詞地聲稱「宗教不是信仰」。比較高明的會是這樣:舉例說,大家擔心科學挑戰基督教嗎?不用怕,一眾神學奇才會動手把科學批鬥得體無完膚,把它斥為一種文化霸權或另類宗教,好讓大家覺得科學沒有資格挑戰基督教,最後便用「為甚麼你相信科學就可以,我相信基督教就不可以?」來打完場。[2] 在這過程中,有些信徒還會拋出大量學術理論,彷彿真正有學問的人才不會如此批評基督教。讀者或問,這類斷言並不容易建立出來吧,畢竟很多信徒曾入讀大學,接觸不同思想。這便要談「系統性」那點。今天很多保守信徒群體已經發展出一些文化結構和附屬於他們的教育組織如獨立神學院,令絕大部分信徒覺得唯有在那裡獲得的知識才是真知識。而那些知識均由一小撮「教內學者」過濾了的。[3][4]若信徒讀者懷疑我這說法,不妨想想相識的信徒有沒有以下表現:對教內學者和神學院教授必恭必敬,常期望醍醐灌頂,這種領受上等知識的心態是我們與任何其他博士(如一位歷史或人類學博士)交談時並不存在的。而即使那些教內學者或神學院教授在國際學術界鮮為人知,他們均會被冠為「大師」。
二,超然的小圈子
平情而論,基督教確有些獨特思想,因此保衛信仰純正的主張在信徒群體裡定必有市場,但上節描述的現象會帶來不必要的嚴重思想脫軌。令事情更惡劣的還有兩個原因。一,基督徒聲稱基督為萬有的主,基督教(神學)有權管轄或指導世上任何領域,世界一切真理均來自上帝,最終要服膺於神學,正所謂「神學是所有學問之后」。[5]當基督徒抱著這種神學超然的想法,再配合上節描述的現象,便會傾向以為可統攝他們不太懂的知識領域,再加上群體文化結構築起了厚厚的保護網,令很多信徒看不見自身思想的弱點,倒瞧不起別的學問和學人。既然有如此君臨城下意味,很多信徒就連涉獵及融會貫通也懶得作。如何懶惰?隨便拿一篇基督教內流傳的論政文章,我們並不難找到一些原文討論或複雜神學術語,堪稱研究院程度;但突兀的是,在同一篇文章的其他論證部分裡,需要運用其他領域的資料時,又會粗劣不堪,例如有人當過公務員,竟可被視為政治分析權威,又或者視簡單的維基條目為恰當參考,這類論證技巧是本科水平也不會建議的。 第二個令事情惡化的原因,比較獨特於香港信徒群體這個細小和強調關係和面子的群體。由於這裡人數不多,人們又習慣了講面子,人際關係便強烈地局限著知識的討論和流傳。[6]很多時,信徒不單只會聽「教內學者」的言論,他們更收窄至只會聽自己熟悉的某幾位「教內學者」的言論,然後瞧不起別的「教內學者」,使那種「我們最了不起」的心態推得更高、更小群——更不知所謂。
三,裝備自己跟別人對話?
端木君談到,神學院本身已經是很安全的地方,沒必要再擔心哪間神學院才是最安全。我同意之餘,在本文更想鼓勵讀者想遠一點。即使一位有志讀神學的信徒十分聰明,保持思想持平,矢志裝備自己與教外人對話,於是進了一所「很開放的」神學院讀神學,取得博士學位,他在學習過程裡絕大部分接觸的人仍然只會是信徒,遇到的分歧頂多只是不同神學派系的差別,那可如何裝備他回應教外那些來自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的精深思想?[7]而當那人畢業後,最有可能的出路是在神學院任教,或當牧師,那裡滿是同聲同氣的人(並且還會尊他為「大師」)。還有,這類人通常在教會圈子裡事奉擔子極重,他們怎能騰空研究教外思想,持續與教外學者交流?如此看來,對於一位敢於進入「不安全」的神學院的信徒來說,見證上帝必須包括思想交流的理想,仍然很容易流於空談。 讓我從另一角度再說明這點。神學與哲學本身關係十分密切,但作為哲學教授的我可以告訴讀者,神學人也沒有怎樣跟(不抗拒宗教的)哲學人作思想交流。當然,一位神學人建立其神學論述時或會熟讀某些哲學,但那只是借用某些哲學來建構自己的東西,這不能算是思想交流。[8]怎樣才算做到思想交流?可以想想精通存在主義和神學的 John MacQuarrie 在 1967 年美國天主教哲學協會舉辦的《哲學與神學研討會》裡的這一席話: 「哲學與神學的真正關係,會是兩者互相尊重對方的整全性。這意味著那關係不能流於單邊。當神學人與哲學人對話,且雙方皆得到尊重時,神學人除了期望對方支持自己的言論,也要期望對方批評自己。假如他希望能透過哲學釐清他自己思想裡的一些地方,鞏固他自己論證裡的推論,他也必須有心理準備讓哲學把他忽略了的問題呈現出來,令他一直不為意的弱點暴露於人前。神學人和哲學人之間的關係若要有建設性,必須包括結盟與張力。也許在這種你來我往的對話裡,我們才能做到創造性的神學建構。」[9]
四,結語
文首提及的新書《宗哲對話錄》,以對話形式進行討論,對話角色裡一位是無神論者「哲懷」,一位是基督徒「宗信」。雖然「宗信」經常處於下方,但我仍然認為信徒應該認真讀一讀,因有助打破上文談的那種孤芳自賞心態。讀畢該書後,我感慨今天不知有多少信徒跟得上,並且可以與教外有識之士討論這些題目。[10]留意,我用的動詞是「討論」,不是「反駁」。「反駁」在這裡容易讓信徒以為自己平日相信的那一套完全不用檢討,只須維護和彰顯自己擁有的真理。但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認為同樣需要或甚至更需要的是,正如MacQuarrie所說,開放自己,容許別人指出自己的盲點。因此,我慨嘆的更是教內鮮有人具備相關學問視野和涵養,以便進行有意義的交流。[11]
(感謝一位朋友對本文初稿提供意見!) [1] 這是對普遍現象的描述,不表示每一個人都有這動機。 [2] 其實這結局只是一種相對主義,尚未能說明世人為甚麼要同意基督教更合理,但很多人來到這裡已經心滿意足,或許他們認為這個目標本身就是錯誤或多餘的。 [3] 參拙文〈神學與其他學科的籓籬〉;本文可謂〈神學與其他學科的籓籬〉的續篇。 [4] 其他原因包括,今天大學教育偏重技術而不是人文,前者鮮談宗教或價值。 [5] “Theology is the queen of all sciences.” (“Sciences” 在此並不專指自然科學。)另一句相關口號是「所有真理都是上帝的真理」,“All truth is God’s truth.” 我無意說這兩個口號必然令人目空一切,但事實的確有不少信徒這樣想。這裡有一篇文章談及「神學是所有學問之后」的問題,雖然該文後半把問題收窄為神學有沒有資格指導釋經,但仍是值得參考的。Theology … The Queen of the Sciences? [6] 在這種關係陰霾壟罩知識的情況下,思想交流的成本變得十分高,因為意見不同往往等同為反目和人身攻擊。 [7] 有些研究型大學裡有神學系,人們可在那裡攻讀神學博士課程,這可減少我在這段裡提出的憂慮,視乎那些神學系和大學的通識或必修科目要求如何。 [8] 去年我提出類似觀點時,有神學人士不滿,反駁說神學人做研究時也會讀很多別的學科,堪稱跨科際。那完全是捉錯用神。我談的是對話和整合,包括一定程度上開放自己被其他學科人士批判,而不是注目於自己的神學建構,然後在別的學科裡找些合用的東西來,不合用的便不理會。若有人再反駁說,我這裡的要求太高,其他學科的人也沒有這樣做,請回想第二節所講的,只有神學才有企圖做學問之后。 [9] 此乃拙譯,原句是:“A true relation between philosophy and theology would respect the integrity of each discipline. This means that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m could not be a onesided one. In a dialogue with the philosopher in which both partners’ integrity is preserved, the theologian must expect criticism as well as support. If he hopes that philosophy will allow him to clarify some areas of his own thinking and to strengthen some links in his own argument, he must also expect that philosophy will bring to his notice problems that he had overlooked and will show up weakness in his thinking of which he had been unaware. A fruitful relation between the theologian and the philosopher will include tensions as well as alliances, and perhaps it is in the give and take of this kind of dialogue that creative theologizing will take place.” John MacQuarrie, “What the Theologian Expects from the Philosopher?” The American Catholic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1967) vol. 41, p. 111. 該文也有談到其他難以溝通的原因,有興趣朋友可自行參考。 [10] 無意暗示所有信徒均要通曉這些,但今天懂得的人實在太少。 [11] 今天在網上我們不難找到有信徒好像對教會很有批判眼光,然而,他們中間某些人(可能是大部分)其實骨子裡也是同樣的不愛講道理,或盲目地以為只須讀懂聖經和神學,其他甚麼的皆可隨隨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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