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婉玲──
女兒之家

《am730》2015年11月20日/《明報》11月24日 2010年的3月8日，全年如夏的柬埔寨首都金邊，熱帶的陽光正耀眼熾熱。年屆知天命之年、身體動過兩次手術的蔡婉玲Debbie隻身飛往金邊。邁著堅定步子的她走向「辦公室」── 一張在當地志願機構員工休息室內借來的桌子。「我一點也不覺累，我的目標很清晰，就是要幫助那些女孩子。」五年間，一個小小的「豐榮女兒之家」建立起來了，默默為受性別歧視、販賣、性侵犯創痛的女孩療傷，尋找出路。

在全球人口販賣情況最猖獗、最嚴重的地方之一柬埔寨，「男人是金，女人是布」，許多父母不惜把女兒賣給人口販子以換取金錢，那些自出生便被視為低賤的女孩，年紀小小便被賣到妓院接客或被騙到鄰近國家當「過埠新娘」；即便沒被販賣，也可能遭受親人或鄰居虐待或性侵犯，身心飽受摧殘。當那一張張徬徨無助的臉孔在腦海中浮現，Debbie心中被一種強烈的情感緊緊抓住，她知道，她要對心中那份召喚清晰回應。

“人生每個階段的歷程，都早有預備……”

Debbie不是一開始就豁出去，但真的是從零開始。初到柬國，身處由西方人主導的反人口販賣戰線，連建立關係網絡也困難重重，「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亞洲來的女人，英文有口音，又沒有強大的宣教差會支援，難免備受輕視。」這位「亞洲女人」是家中長女，一向獨立堅強，多年來受西方教育，爭取權益視為理所當然，哪怕是面對強勢；可同時，她發現了自己身分的優勢，「柬埔寨人重男輕女的思想，西方人覺得難以接受，有的甚至感到憤怒。但因為我們中國人也有這種傳統思想，我不會憤怒，反而更能明白他們的處境。」跨文化的背景和生活經驗，正好賦予她在柬國獨立開拓的勇氣和能力。 眼前開朗爽直的Debbie，說起話來眉飛色舞，舉手投足散發著活力，你完全能想像她如何在男性主導的柬國脫穎而出。事實上，從搜集資料、草擬計劃、購買物資，到選址、招聘、關顧女孩……，她幾乎一手包辦，還有一個強項，她說是networking（人脈聯網）。談著到柬埔寨之路，她笑說，「人生每個階段的歷程，都早有預備……」，在她看來，人生各種編排固並非偶然，卻也不是始料所及。 年少時舉家從香港移民夏威夷，在大學念的是社會學和心理學。畢業後不久，帶著點逃避家庭、享受自由天空的想法，獨自回港攻讀神學。可是，大膽率直、熱情開放的夏威夷女孩，遇上當年仍保守的香港社會，難免碰壁。 青春洋溢的她，喜愛穿上短裙子跳脫自如，卻招來衛道之士批評，她意氣難平，差點收拾行囊……「回想起來，真慶幸自己沒有放棄，否則不會結識那群給我許多支持和力量的同窗好友。」

“假如就此離去，人生還有什麼未完的憾事？”

在一所中學當上宗教主任，熱誠投入，受學生愛戴，人生正好。2003年，卻突然發現自己身患癌症，在一片死亡陰影下，一群好友猶如家人般的呵護備至，洗澡洗腳、開車接送……叫她感動得淚眼漣漣，「以我堅強好勝的性格，怎受得了這些恩惠？」但就是這樣，她漸漸學會敞開自己，享受上帝的愛。 安舒的生活被驚醒，Debbie問自己：「假如就此離去，人生還有什麼未完的憾事？」少年時期在教會氛圍中成長的她，接觸過許多宣教士，對宣教，確實存在點浪漫情懷，「他們為了信仰，甘願放下一切，遠赴他鄉，我深受感動。」其實她任教中學期間也曾到過柬埔寨一年，以她的教育專業，給大學生做職業培訓，為教師編課程。不過她坦言，當時心裡並沒有熱起來。

“我要打破自己的文化束縛，放下個人的觀念和經驗??”

所有治療完畢，Debbie鳥倦知還，決定辭去工作，回到美國，與家人一起。可是三個月後的身體檢查，癌蹤再現，Debbie毫無懼色，與癌魔打了一場硬仗。癒後，她想到的是貢獻自己，與其他病人同擔憂患，於是重返校園修讀醫院牧靈課程。她實習的三藩市醫院，是美國多元文化社會的縮影：不諳英文的中國新移民、臨終時要請拉比誦讀禱文的猶太人、同性戀者、各色種族的病人和家屬??每天與不同階層、種族、文化的人交往，是一次接一次的文化衝擊和碰撞，「我要打破自己的文化束縛，放下個人的觀念和經驗，才能更真切地明白他們的感受和需要。」 Debbie看到人生此時此刻就是在美國的醫院服侍，但她看不到的是遙遠國度和她意想之外的計畫。2008年，她在一個分享會上認識了「基督豐榮團契」的創辦人兼會長吳淑儀。對方分享了柬埔寨遭受性販賣和性虐待的女童故事，並表示深受這些女孩子求助的呼聲感動，希望能為她們做點事。「當時，我剛巧坐在Lily（吳的洋名）身旁，便告訴她，我曾在1999年去過柬埔寨一年。」 不意隨口的一句話，竟讓吳觸電般的震驚；而Debbie也同樣震驚，在座三十多人連吳在內，竟沒有一人到訪過柬埔寨！「Lily問我，能不能帶她去柬埔寨。我想，可以舊地重遊，何樂而不為？」兩人一拍即合。 重訪柬國首都金邊，她遇上了當年的學生，當中不少已出人頭地，有的更成為反人口販賣志願組織的領袖。在他們的穿針引線下，Debbie和各人得以深入虎穴，窺見柬埔寨人口販賣最真實又黑暗的一面；當地政府機構的貪污腐敗臭名昭著，卻因有學生的協助，Debbie一行人要辦的許多手續和申請得以順利辦妥。10年前看似沒關係的鋪排，忽然接上了軌道。 Debbie重回香港，懇切地叩問：人生下半場該何去何從？一次在優美的營地退修期間，她走在路上獨自默想，忽被一個普通不過的雕像深深觸動。「我看見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手上的釘痕清晰可見，他無助的面容，讓我不禁想到柬埔寨的女孩子。她們面對販賣、性侵犯時，也是如此軟弱無助，甚至不懂得say no……」上天的召命，悄然而至。 如今，Debbie和她18人的團隊已在金邊建立了一所「女兒之家」，為經歷創傷的女孩提供身心靈治療。治療以外，就是透過教育，重建女孩的信心和生活能力，對抗被販賣的厄運。計畫中的「女子學校」剛於今年8月底落成。接下來，她們還要興建一所「婦女中心」，希望長遠能提升女性在柬國的地位，幫助女性重新鋪排人生。 回頭看，Debbie驚訝上帝把人生階段巧妙串連，她心存感恩。對於異國宣教，她有一番深刻體會：「宣教，就是要像耶穌一樣，真真實實地住在他們當中；少批評，多體諒，以生命影響生命。」